黄 豆

2023年02月24日

●祥子

黄豆种在东坡上。

拱芽时的黄豆,胖胖的如初生的小子。但没过些时日,就纤纤弱弱的,如遭罪的丫头了。要说丫头,本该是东坡的那些草,但草疯抢了豆苗的基肥,就以正主自居了。

二月把黄豆种在东坡,三月去水田插秧,四月该返回东坡匡扶正义,重新确立豆苗的主人翁地位。

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,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”陶氏的诗我是记得的。只不知当年陶氏锄草是几人,若是他一个人,那情景就未免显得太凄清了一点。一个人劳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。

我家锄草,总会一家大小都上。选个晴日,一家四口迎着初升的太阳,背着锄具,提着酒壶,早早来到东坡。

东坡的草的确旺盛,如果不细察,根本感觉不到“豆苗稀”的样子,还以为一坡长的全是乱草呢。所以锄草是一个细活儿,下锄要十分小心,不然就连草带苗都给薅了。撑锄人一般是我父母,我和小妹只能跟在后面拾掇,将薅倒的草抓拢来,磕了草根上的泥巴,再将草放进土箩里。这时回头再看,才有“豆苗稀”的情景。这样一路向前,脚下的那片土地就像剃头师傅给剃了一般。所有的杂毛乱草薅去了,只留下一蔸蔸俏巧的豆苗,颇有点像乡村小儿头上扎的鸡毛帚。土地经雨水淋,经阳光晒,原本已变得呆板灰白,像一件穿旧了的衣裳,这会儿给锄头一刨,把下面的新湿翻上来了,地就像染了一回嫩黄,而且膨膨松松,像一块人见人爱的蛋糕。

在这样的日子,当头的阳光是猛烈的,而劳动的心却是愉悦的。父亲和母亲一边锄草,一边琐琐碎碎说些家事村事,我和小妹在后面听着,似懂非懂,偶尔也问一句两句。足够大的风从坡上走过,带来的凉爽几乎可以与烈日抗衡。风走过时,万千豆叶一一翻举,露出绿白的叶底,一副副欣欣然的样子。劳动的我们这时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甜蜜。

休息时往坡上的草丛中一坐,由我和小妹斟上酒,母亲一杯,父亲一杯。父母喝酒的时候,我和小妹就在东坡上追逐,有时也捉捉蝴蝶蚱蜢什么的。

但东坡的豆地确实太多,仿佛是在锄草的过程中,我与小妹就从童年到了少年。

少年时锄草,撑锄的已换成我和小妹,拾草的则是父母。拾草的父母在身后还是喁喁私语,仿佛他们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。但我和小妹都没有心思再听了。我和小妹各怀异心地锄着草,时不时就把苗给薅了,惹得父母在后面骂,骂我们的心给狼叼了,只剩躯壳一具。也许吧,要不然凭我们锄草的技艺,是不会这么频频出错的。

小妹想什么,我不知道。而我呢,我是想我不能在这里锄一辈子草,陶氏的诗固然学过,但那时还体会不到他高妙的心境,再说陶氏也是出去走了一遭,才回来安心锄草的。我说什么也得出去走走。那时,坡上的阳光还是一样的烈,风还是那般的大,暑热和凉爽在身上交替时带来的快感也同以往一样。东坡新锄的土地依然像刚出炉的蛋糕,东坡的豆苗依然在阳光和风中露出欣欣然的样子。不同的是,湛蓝的天空突然就有大朵大朵的流云经过。这在以往,我是没有注意的。流云在天上似乎懒懒的不动,但它们的阴影却像鹏鸟的羽翼,在地上迅捷地穿移,经过东坡,往往不要几秒钟,然后翻山越岭,很快就看不见了……

每一朵流云经过东坡时,我的心都有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;每一朵流云消失在天际时,我的心都有种说不出的怅然。就在小妹扔了锄头嫁给一个城里人后,我也扔了锄头跑了。我跑到大城市去钻研奋斗,去安营扎寨。

很多年过去了,东坡的豆苗还在,但锄草的只剩老父老母了。撑锄的有时是老父,老父感到吃力了,就换成老母。想起他们,我突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。我不知父母百年过后,东坡的那片豆地该怎么办?多好的一片豆地,怎能扔下不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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